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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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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後的時候,齊雲開左手持刀,身上的溫度漸漸消了,眼前已經發黑,跛腿傳來鉆心之痛。她咬緊牙關,微微顫動幾下,還是戰直了,嘴唇緊緊抿一起。

"來吧。"臉上濺著血的將軍,神情裏的激憤早已平息,餘下的卻是漠然與決然,甚至還有一絲平靜。

持刀橫身前,遠望曠然,隱隱可見高大的山脈綿延不盡。她的父親,也是這裏埋骨啊。那年她一十有五,眼淚都尚不及幹盡,空望著漫天無邊的雪,下白了秦嶺。

父親留下的戰馬惘然嘶叫,然後,那時年少的小將,帶著身後沈默的士卒,頂著大雪,一副副收拾了父兄叔伯,同袍故舊的甲胄。

阿翁,孫女不孝,要獨留世上。但雲開到底沒有辜負齊家祖訓,沒有辜負身後袍澤百姓。

如今,她也累了,也可以與父兄同袍,與這山川,同眠一地了。

與齊雲開戰死的消息一同傳回京師的,是胡虜傷亡慘痛,沒有二十年絕計恢覆不了精壯之力的喜訊。

軍中有將領背叛,洩露軍機,導致齊雲開乘勝追擊之時,被截斷後路而圍。然而,齊雲開將計就計,以身為餌,設置埋伏,一舉引出了胡虜最後的精壯。

血戰,以慘烈的結果,滅盡了胡虜最後的精壯。

而齊雲開本,被胡虜包圍,中數箭,不倒而亡。

舉京哀默,還有抱著齊小將軍只是同上次一般假死的念頭,卻隨即就被打破了。

將軍百戰死,本應馬革裹屍還,舉國哀榮。然而,齊雲開的屍首卻不知怎地落了胡虜手中。

胡虜愚昧,雖無力再犯邊,王庭西撤之時,以為憑剩下的雲州將士,拿不了縮草原就來去如飛的他們奈何。於是便以齊將軍的遺骨侮辱中原朝野:他們放言要將這女將軍的遺骨扒光,任辱/屍。

一時舉國嘩然。

女將軍?!

那些本來為不用再支付巨額軍餉二十年,因而交口稱讚齊小將軍,準備上表追封的大臣們,一時閉口不提功績,個個一幅受了莫大侮辱模樣,眾口一詞攻擊齊家欺君罔上,牝雞司晨,有辱國體。又說齊雲開乃是枉顧男女天倫,乃是大逆之輩,乞書官家撤銷齊雲開一切職務尊榮,並問罪齊家。天下間竟有不少自以為被一介女流犯了顏面的的腐儒士應和。其中以前些時候無故"病亡"了七子嫡妻的虞家與嫉恨齊家久已的武勳黃家激烈為甚。

許多武將則是想齊家只剩了一個老頭兒與幾個低級武將,若是搞跨他們,就又空出來幾個位置。何況聽說前些日子,那老頭,剛剛打退了夷狄,夷狄元氣大傷,東北平靜許多,不再需要齊老頭親自鎮守。那老頭兒年紀一把,也該退了。

官家雖然對於陪他長大的宦官糊塗一些,脾性也軟一些,卻到底不算昏聵之,自然曉得東北夷狄的厲害,也就不肯松口牽連齊家。於是朝堂爭鬥越發厲害。逼得官家都煩得厲害,縮進宮,任他們吵。

只是舉朝上下,無一個提及先把將軍屍骨,從放話辱骸的蠻族手中奪回。甚至勳貴世家,對於這位男堆裏長大廝殺的女將軍,還有一些格外桃色暧昧的編排,若不是顧及謝家,怕是連與胡虜王族私通的話本都編出來了。

然而,民間的態度截然不同。

對於老百姓來說,性別所帶來的只是一時談資,並沒有什麽大不了。他們真正尊敬的的,也只關心的,是誰保護了他們,是誰讓他們從胡虜鐵騎下得以活命。

尤其是幽燕雲一帶,憤恨斥胡虜,個個批麻哭將軍。有不少民間游俠兒,自發前往關外,意圖奪回將軍骸骨。

謝瑁之頭一次揮鞭打了家中偷偷編排齊雲開是非的家婢仆,一向平等待,對待任何貴賤都是一視同仁、和顏悅色的謝瑁之氣得嘴唇發顫:"從來不覺得真的生來就有貴賤之別,但是齊將軍為國戰亡,平定邊土,以至於至今不能歸葬故土。她是為了誰?就是為了們,為了們,為了所有她身後的同胞百姓!她之高貴,卻不是們能汙蔑的!"語罷拂袖而去,不顧任何阻攔,揮馬召集義士,與一群京中士同奔邊關。

秋娘得到消息,比誰都早的多。當時甚至胡虜放話都沒多久,她就單槍匹馬,直闖草原深處的胡虜王庭,從胡虜高超的弓箭雨中,與胡虜王庭的鐵騎中,背了齊雲開的遺骨出來。

她最後把齊雲開葬秦嶺。撒下最後一抔土,平了墳。她立已經瞧不出痕跡的故墳前,倒了杯葡萄美酒,自己先喝了,然後摔了那木杯:"手頭緊,買不起夜光杯,然而這葡萄美酒可是正宗的,仔細釀了三年呢。"

最後還是灑了整壺葡萄美酒地上。然後秋娘就下山了。只是途中遇到了灰頭土臉,全無貴族模樣的謝家郎君。

一見她,他立刻攔住路。謝瑁之打聽許久,才聽說那位容色傾城的女郎早就帶回了將軍遺骨,只是不知道帶去哪了,大夥都找她。

秋娘見他神情,灑然一笑:"別找了,她的墳早就平了。"

秋娘見謝瑁之聞言深蹙眉,打量他片刻,哼了一聲道:"若不是......"她沒多說,只是丟給他一張被血浸染透了的"血書"。叫他看看,然後交給齊老將軍。

謝瑁之看罷,捏緊血書,轉身就下山去,卻被一塊小石頭差點絆倒。

這是齊雲開最後寫的,名單。死都帶身上。上面記滿了密密麻麻的名。後面還有平生的志向,何時殉國之類。這裏不時有阿大馬臉張二狗之類名字出現。這是無數的,戰死的,普通士卒的名字。

齊雲開說:他們和她一樣,和她一起,都是為了腳下的土地,戰死的。她知道,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,歷史從來不會記得這些無名小卒。

所以,她替他們記下來。作為主帥,也作為戰友同袍。

大戰前,跛腳的將軍,揉著疲憊的額頭,就著孤燈,一一對上容貌與名字,牢記心頭。

謝瑁之捏著血書,剎那不知哪裏,痛苦得無法言語。似乎心裏有一塊,哪怕終他一生,再也無法平覆了。

她是他要找的那個,只是一錯過,就是死生天涯。

只餘那一年,將軍白馬銀盔出京時,金色陽光下,對他的微笑。

秋娘則是告辭了。她是個女游俠,家中亦幽燕一帶。游俠四海,雖對謝瑁之自稱是齊雲開舊友,實則與她打的交道不多,只有幾面。那次二偶遇,酒酣之餘,互相比武,互訴志向,最後,齊雲開拍著秋娘的肩,笑著說,家中僅剩的親都征戰四方。以後可能她可能要靠秋娘這些朋友收屍也說不定。

秋娘一口飲下酒,輕描淡寫說:好。

謝瑁之看她的背影,從正面看不出來,秋娘的背後有一塊衣服,被胡射中後,被血浸透了。

後來,謝瑁之才知道,那封血書秋娘之所以交給他,是因為她要去刺殺胡虜王族了,就是將齊雲開射下馬的那個。

看著秋娘下山漸漸小了的背影,謝瑁之恍然明白,為何一向號稱最講實際的華夏,會長達千年,一直做著不息的俠客夢。

三杯吐然諾,五岳倒為輕。

為君一諾,何愛軀。

捏緊血書,秦嶺的風拂過耳邊,他屢屢想要回頭,又忍住了。看到血書的時候,他就明白了為什麽那位秋娘子會把她葬於此。以她的脾性,不會喜歡所謂的陵墓的。她會和她的父兄同袍,一起沈眠,一起化作山脈的一部分,沈默地,萬古地,作為屏障擋中原的面前,為中原大地,擋住最寒的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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